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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6章 不过是外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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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等樊胜美找来,曲筱绡便收起光芒,蹲在一角,饶有兴味地看樊家四口人上演苦情戏。不出所料,女的都哭,但她很遗憾地没看到激情拥抱,连握手都没有,所有的肢体接触,也就是往雷雷脸上招呼几下。而大戏是,樊母哭哭啼啼地说,樊哥樊嫂跑了,暂时去外面避避风头再说,因此她把所有的钱都掏给了儿子,自己只留下两张火车硬座票的钱,来女儿这儿避风头可以不用带钱。一边听,曲筱绡一边斜睨樊胜美的那张粉脸,原来美女身后有这么一个烂摊子啊,难怪手头紧张,到处肉搏捞钱。

    樊胜美虽然一个劲儿地让父母回去说,回去说,可妈妈刹不住车,她只能无可奈何地听凭自己遮掩已久的家务事曝光在大家眼皮底下。她尤其留意曲筱绡似笑非笑的眼神,她心中浩叹。可无论如何,人是找到了。她必须感谢曲筱绡。

    曲筱绡的小Polo里面塞进整整七个人。曲筱绡本以为她领关雎尔与徒弟邱莹莹回欢乐颂,而樊胜美领父母等三个自个儿打辆车去住旅馆。可樊胜美捏捏干瘪的钱包,赔着笑将一家四口人全塞进曲筱绡车子的后座。大冷天的,大家穿得又厚又结实,曲筱绡意图再将身材最小的邱莹莹塞进后座,可一打开车门就看到樊家四口人的胳膊腿爆出车外,哪儿还塞得进去。只得让关雎尔与邱莹莹两个抱紧紧的坐前面位置,伪装是一个人,免得被交警捉了。过年过节的应酬多,据说交警都跑上街捉酒驾了呢,可别被捉了超载。

    但曲筱绡不放心,走到车头往里看看,很明显副驾坐的是两个人,当然更不可能使用安全带,要是给拍了或者捉现行,罚款倒是罢了,扣分就头大了。她回到位置上,指挥关雎尔脱了羊绒大衣,钻进邱莹莹的羽绒服,只能轮流伸出一个头,伪装成一个胖子。

    前排三个虽然都又困又累,可看到效果出来,忍不住笑成一团。后面樊家三个成年人虽然是愁眉不展,见此情形也为之愁眉一展。唯有雷雷累得酣睡,什么都不参与。

    车子终于上路。曲筱绡不问樊胜美要不要拐哪儿去,樊胜美也不说。但樊母忍不住还是问:“阿美,我们晚上住你那儿吗?我们都还没吃晚饭呢。”

    樊胜美迟疑了会儿,道:“我们到了我住的地方,你和爸先休息一下,我会去买夜宵。小曲小关小邱,等会儿到家后你们也先别睡,等我买来夜宵吃了再睡。”

    钻在邱莹莹羽绒服里的关雎尔与专心开车的曲筱绡都心里一震,樊胜美那小屋哪住得下一家四口,即便是坐,也坐不下。曲筱绡心里赶紧拿定主意,但什么都不说。关雎尔则是想到2202唯一的那间洗手间,樊家四口要是都住进2202,尤其又是老人又是小孩,一间洗手间怎么够用。看来明天得早起,要不然得披头散发去上班了。冲着今晚上一家团聚时的对话,关雎尔相信,那将是一场持久战。

    唯有邱莹莹问:“一起回去?你们睡哪儿?”

    “先挤挤吧,我明天去找旅馆。”

    “你那屋床最小,两个人都睡不下,怎么睡四个。要么去小曲家借宿一夜?小曲,行吗?你家最大。”

    曲筱绡暗中咬牙切齿,天下哪来这种傻蛋啊,只不过一起吃了一顿饭,说话做事就这么不见外。而且樊胜美最奸,听邱莹莹莽撞却不打断不插嘴,反正她曲筱绡拒绝则是伤邱莹莹的面子,答应则全是樊胜美好处,总之樊胜美内外通吃,她和邱莹莹里外不是人。因此她娇滴滴地道:“好啊,我会好好招呼伯父伯母的,而且可以与伯父伯母好好聊天。”

    樊胜美心里打一个冷战,她用脚趾头都能猜出曲筱绡会跟她爸妈聊什么。她忙笑道:“怎么可以麻烦邻居,自家的事自家关门解决。”

    曲筱绡在黑暗中勾起嘴角,偷偷一笑。唯有邱莹莹还在替樊胜美着急:“你怎么睡啊,樊姐。这么冷的天,睡地上又不行。要不路上看见旅馆,先进去问问吧。”关雎尔终于忍不住,在羽绒服下面捏了邱莹莹一把,提醒邱莹莹不要再说。只要把樊胜美这几天事情前前后后一联系,这不明摆的吗,樊胜美的钱被她兄弟榨干了,眼下没钱住旅馆。邱莹莹以为关雎尔在下面闷坏了,笑道:“好,我跟你换个位置。”她钻进羽绒服下面,换关雎尔上来透气。

    樊胜美在黑暗中咬紧下唇,无法说话。即使刚才广场上妈妈已经说了那么多,她还是无法开口。反而是樊母道:“住什么旅馆呢,白糟蹋钱。今晚随便挤挤,明天阿美搬公司宿舍去好了,住公司不要钱。早让你搬公司去住了。”

    闻言,连曲筱绡都惊了。若今晚换成是关雎尔或者邱莹莹的家事,她早跳出来仗义了。哪有这样的娘,做娘的不是应该把女儿捧手心里好好疼爱吗。刚伸出脑袋的关雎尔也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,心说,要是换她妈,一定会说一个人在外面一定要吃好住好,钱不够回家来拿。再说,樊胜美租房用的是自己的钱,又没花家里一分钱。

    樊胜美脸色铁青,今夜,她脸上所有的面子,至此,完全剥光。若说刚才寻找父母的时候她心中只有焦急,此时,愤怒汹涌来袭。但她忍耐,不愿在邻居面前与妈妈对峙。

    小Polo在夜色中行驶,由于邱莹莹被关雎尔拘在羽绒服下面,车内无人说话。除了偶尔有樊父一声咳嗽,咳出一股烟臭味,于是曲筱绡与关雎尔一起在前面皱皱鼻子。

    车子到了小区地下车库,曲筱绡将车子停到电梯门前,关雎尔抱着邱莹莹先手脚利索地滚到外面透气。邱莹莹这才揪住关雎尔,轻轻逼问:“干吗这么霸道,一路都不给我换气?”

    “没听出来吗,樊姐手头没钱了,没钱去住旅馆。你还傻问傻问的,让樊姐多难堪。”

    邱莹莹连忙噤声,看着樊家四口一个个地从后座钻出来。樊胜美顺手抱起雷雷,沉甸甸的雷雷压得穿细高跟鞋的樊胜美站立不稳。曲筱绡等他们全下车,便将羽绒服的帽子翻到头上,抽紧带子,什么都不说地坐回车内,大开四扇车窗,开车出去兜风。樊胜美都来不及说声感谢,愕然看着车尾消失在转弯处,才忽然想到什么,回头看爸爸一眼,招呼大家一起进入电梯。爸爸长年烟酒不断,劣质烟酒造就的口臭,即使不咳嗽,走近了也异常难闻。

    从走进电梯开始,樊母便开始不断抱怨樊胜美住这么好的地方,浪费这么多的钱。关雎尔只是一脚一脚地踢邱莹莹,不让邱莹莹张嘴,一边看手表,已是子夜一点多,她心里惨叫一声,明天还要高强度地上一整天十几个小时的班呢。因此她第一个冲出电梯打开门,哪儿都不去,先冲进洗手间刷牙洗脸,然后立刻回卧室关上门钻进被窝睡觉。

    邱莹莹不够灵活,她也不管大伙儿都忙,就抓着樊胜美问要不要跟她挤一张床。樊胜美摇头,但忍不住抱抱邱莹莹,喉咙微微刺痛。“等下你关门睡觉,外面有什么事都别管。记得千万关门,老人小孩会很吵。”等她爸从洗手间出来,她就推邱莹莹进去,但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,连忙拉住邱莹莹,先冲进洗手间。果然,爸爸又是忘了翻起马桶圈,雪白的马桶圈上有几滴黄浊的液体。她连忙用水冲干净,擦干,才招呼邱莹莹进来。等看着邱莹莹走进卫生间,才放心叹一声气,打算跟妈妈打个招呼,出去买夜宵给大家吃。

    但走进自己卧室,却见雷雷已经躺在被窝里睡觉,而妈妈打开她的衣橱,皱着眉头伸手翻看衣服。樊胜美只能走过去,抓住她妈的手,“妈,你还没洗手呢,别把衣服弄脏了。”她妈却抓住一件真丝缎的衣服翻看,粗糙的手指移开时,勾出一条丝线。樊胜美心疼得想尖叫。

    “唉,每次跟你说别买那么多衣服,钱都花在衣服上有什么好呢,到今天都没存下几个钱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一半工资都花哥哥身上,我自己没钱用,买几件衣服怎么啦。”她将衣橱门摔上,顺手推她爸出去走廊吸烟,“现在我手头只有这些钱了……”她打开包,摸出皮夹,交给她妈。“本来我这个月都指着这五百来块钱过日子的,现在妈来了,整只钱包交给你。我没钱了。你就是让我搬公司宿舍去住,我也做不到,为什么呢?我没钱买被子。”

    “你哥这几年好歹替樊家生出一个孙子,你呢,除了一堆衣服还有什么?”但樊母接到女儿的皮夹,数数里面只有四百元整钞,以及几张零头,一时哑了,“只有这些?”

    “这些还是问人借的。别问我钱去哪儿了,前几天一天汇一千,都是我的钱,我借的钱。”

    “哎哟,别去买什么夜宵了,自己煮吧,我看冰箱里还有菜。”

    “那都是小邱和小关的,不能动。我没钱,中午吃食堂,晚上不吃饭。这些就是生活费,这几天我们挤这张床上睡。还有,外面厨房的锅碗瓢盆都是小邱的,你也不能用。”

    “这也不能动,那也不能用,我们拿什么煮饭呢。”

    “煮什么饭,每天去菜市场买白馒头,配咸菜。三顿都这样,才够挨到我发工资。”

    “我们大人吃什么都行,雷雷不行啊,他要吃奶粉,要吃肉,没肉他不吃饭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叫我怎么办?我没钱了,我能怎么办?站天桥下讨饭去?”

    樊母指指邱莹莹和关雎尔的房间。“问她们借借?那个开车的女娃钱一定多。”

    “都借遍了。没什么大事不再借钱,先攒足了钱还债。”

    “你……”樊母看看吸完烟进来的丈夫,连忙让出床头最好的位置给樊父坐。然后才又跟樊胜美说话,“你哥说,等他找到落脚地,会给你打电话。到时候你给他寄点儿钱过去,他们两口子到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去,没钱可活不下去。”

    樊胜美气结,“我一个人来海市工作的时候,你们可一分钱都没给我,那时候怎么没人问我没钱活不活得下去。”她拉开抽屉,拿出一本陈旧的日记本,“这是我历年给哥哥的钱,都记着。从今天起,先把他的房子转到我名下,要不然一分不给。”

    樊父这才开口:“你的钱都是给我们,不是给你哥。我们拿了钱怎么处理,你别问。房子放在你哥名下,不能放你名下,免得你嫁人,房子姓别人的姓。”“好吧,我是外人。”樊胜美无言以对,将抽屉锁上。“妈,给我钱,我去买些夜宵。要不然都得饿着。”

    “你真一分钱都没了?”

    “钱包都交给你了,还问。”

    樊母只得掏出钱包,摸出二十元,交给女儿。又忍不住看着衣橱里的衣服嘀咕,“要换解放前还有当铺,那些衣服起码还能换点儿钱用。”樊胜美走到外面直喘气。她下定决心,绝不去别处找钱。夜宵摊还真难找到馒头,樊胜美将二十元钱全买了大饼,战战兢兢地冲回家。她想到最近报纸上总提醒大家接近年底,盗抢猖獗,一个女人别夜晚到处走动。可她被迫出门,都没一个人怜惜她。半夜的大街异常安静,风吹树木声,脚步声,都清晰可闻,一阵风吹过,遍地风声鹤唳,令人毛骨悚然。樊胜美匆匆去,匆匆来,等回到一楼门厅,看到睡眼惺忪的保安,才一颗心落地,缓下了脚步,可也上气不接下气,站在电梯前连举手按电钮的力气都没了。

    但这一回,樊胜美没哭。

    安迪是22楼唯一正常起床的,她换上运动服准备出去晨练,照旧,先通过监视器看看走廊上有无异样。今天,她看到有一个老年男子坐在2202门口,一口一口地吸烟,一声一声地咳嗽。安迪的手按在通话器上半分钟,最后还是决定不呼叫保安,而是大胆走出去。经过2202的时候,老年男子抬头看她一眼,安迪也看他一眼,看得出那老年男子一脸疲倦,脸上的皱纹似是雕刻出来的苦难。安迪忽然想到,难道这是樊胜美的父亲?

    她等电梯的时候,听到老年男子一声咳嗽,随即一口痰吐到地上。安迪不由得往地上看一眼,果然,一地的痰。可见已经坐了好久。她看看2202微闭的大门,不知怎么才好。她不敢邀请老年男子去她屋里坐坐,暖和暖和,这走廊里太冷。她怕樊胜美见了又来气,怀疑她跟樊父私下接触聊了什么。她唯有锻炼去了。